宮前町九十番地-紀念張超英先生與作者陳柔縉女士

  宮前町是中山北路一帶的舊名，宮前的宮指的是台灣神宮，乃由1901年完工的台灣神社升級擴建而成，主祀戰死台灣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戰後改建為現在的圓山大飯店。中山北路彼時叫做敕使街道，1923年昭和天皇(那時還是皇太子裕仁)曾帶領日本皇族至台灣，由台北火車站經中山北路前往劍潭山參拜台灣神社。中山北路的內側有四線道汽車專用道，加上後來拓寬的外側各兩道，內外車道以蓊鬱樟樹和楓香分隔。而九十番地大約在馬偕醫院的位置，當時的敕使街道寬度只有四線道，因此張超英先生的老家大門口大概在如今的外側車道上。自我上大學後因為讀書打工，常在一天中各種不同的時間，因各種目的來回無數次，每每沈醉於這筆直寬敞又經百年變遷之路，而差點忘了沿途有好幾支測速照相。
 
  本書是陳柔縉女士訪問張超英先生長達十二年多才完成的傳記體作品，但閱讀本書不只享受了張先生一世的風華與快意，更藉張先生的眼睛，細細品味了台灣的近代史。最後張先生老去後的種種體悟，甚至改變我的人生觀。這也是為什麼我大六看完書後沒有馬上把感想記錄下來，而是想用自己的人生與此書互相印證。所以很多朋友大概都聽我講過此書，或者來我家的時候在我放書的窗台最明顯處看過張先生身著白西裝叼著雪茄的書封。

  張超英出生於台北鉅富之家，但在他還出生不久母親即因甲狀腺腫的手術後併發敗血症逝世。在張超英兒時，台灣首富林熊徵有段時間固定他家辦公，籌備設立華南銀行的事。林熊徵身材肥碩，但每天中午僅叫碗切仔麵簡單果腹，某天吃完飯後回家，沒多久便腦溢血驟逝。此事給張超英帶來了相當大的震撼，加上母親的死亡，建立了他金錢如浮雲、及時行樂的生死觀。張先生的父親張秀哲是當時知識份子，照片裡一頭捲髮，帶著時髦圓匡眼鏡，與托洛茨基有點神似。他不只與蔣渭水交好，更多次赴中拜會魯迅，並在創辦雜誌<勿忘台灣>鼓吹民族自決，還因此坐過兩年的牢。爾後迎來光復卻又發生二二八事件，張秀哲在台灣紡織公司當主管，卻被員工誣指他唆使台灣人攻擊外省人，也被抓去西門町獅子林拘留所，還在那裡碰見同樣被抓來的林茂生教授。根據張秀哲的回憶，家人透過鉅款賄賂及所有能動用的關係，他們那批人只有張秀哲與另一位基隆顏家的少爺獲釋，其他人包括林教授最後都是屍骨無存。

  雖然張先生兒時見證了時代的悲劇，但他的少年時仍頗為逍遙，用台語講叫做阿舍。他常常跟祖母去台北火車站旁的鐵道飯店(現新光大樓)喝咖啡吃布丁，住家附近的大稻埕有著台灣第一家西餐廳波麗路(現在還在營業)。當時的三大神器中：電冰箱、吸塵器、洗衣機，張家有最稀奇的電冰箱可以製冰，洗衣機則沒有，因為張家衣服都是裁縫手工縫製，因此得要專門洗衣服的佣人來手洗。張家還有一台暖氣機，本體跟火車頭差不多巨大，放在後院再將熱氣由管線引入家中。張家是有著一大圈庭院的洋房設計，1949後曾借空間給情報局辦公用，情報頭子毛人鳳時常出入。蔣介石其中一部座車1947年的林肯便放在張家庭院。張超英日本學校畢業後唸成功高中，當時下課後沒什麼事，就問可不可以借蔣總統的車開看看，沒想到有位王將軍(疑似王昇)一口答應，張超英就直接跳上去開了此生第一次的車，這也變成他一生的樂趣，若干年後還曾載過喝個爛醉沿路對著黑夜亂開槍的蔣孝文。高中時的他就常常載著同學到張家在北投山上的別墅開party洗溫泉，天氣好就直衝北海岸玩水，有次闖了大禍把蔣介石的林肯直接開進海裡，還得請軍方出動卡車拖回來。

  因為當時高中外省老師居多，南腔北調的，英文課也教的不好，後來張超英就被家人送往香港留學，再赴日考取明智大學的政經學院，夢想是成為新聞記者。書中許多張先生英俊瀟灑的相片就是他這段時間拍的，只見他穿著各式西裝在香港啜飲可樂、欣賞電影，或是在日本的舞會大展身手。某次舞會他曾遇見一名小姐是日清株式會社的千金，張家正好是台灣的代理商，因此兩人很快搭上話開始跳舞。沒想到空擋時他的朋友趕緊將張超英拉走，暗示這位小姐泡不得，好幾年後他才從報紙上發現原來當年的少女成為了後來的明仁皇后。張先生畢業後到新聞局上班，是當時局裡非常少數的台灣人，雖然薪水微薄工作繁忙，但他期勉自己要以台灣人的身份有所作為，張先生堅持從此開展了他傳奇的一生。

  張超英外派至美國時開始接觸台獨份子，以公務員的身份與辜寬敏密會過，當時的情況一但被發現回台灣一定是直送火燒島。1971遭到軟禁的彭明敏逃出生天，在美國舉辦多次演講，張先生也跟當時的眾多台灣人一起戴著面具去聽。要戴面具是因為當時有許多職業學生如馬英九，會假借拍照留念實則回報名單與照片給黨當做證據。張先生的主管也叫他去聽台獨演講，目的當然是要做線民，但他以我去聽到時候其他線民反倒以此來檢舉我加以拒絕。當時台美的聯絡不方便，越洋電話超貴，新聞也不可盡信，又正值美麗島事件，張先生就出借自己的答錄機，讓幾名台僑每天負責跟本島聯絡各種大小事，其他台人只需撥電話來這台答錄機就可以收聽最新時事，這就是<台灣之音>的起源。

  1978年張超英回國述職，宋楚瑜接任新聞局長，兩人爾後成為好友。當時中美建交，台灣需要與日本建立更緊密的聯繫，因此張先生改調日本。因為張家前兩代與許多日本家族有世交，後代遍佈日本政經界，讓張先生在日本的新工作如魚得水，為台日關係建立了許多正式與非正式的綿密網絡。宋楚瑜也因此常來日本，後來在張超英安排的高爾夫行程中，讓當時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博與宋楚瑜打到第九洞時"巧遇"。此事乃是兩國關係的巨大進展，這段時期在台日關係史中可稱作張超英時代。此事也讓李登輝更加重用宋楚瑜，然而張先生卻因此事得罪不少人，使他最終升不上大位。字裡行間他卻對此輕描淡寫，只記得本次事件的令他相當開心，這樣毫無掛念的境界幾乎無人能企及。五十歲退休後張超英回到紐約經營錄影公司，民進黨許多大前輩珍貴的演講畫面與紀錄片皆是出自他手。他也在美國培養了開飛機的興趣，這段是最令我動容的章節。開著小飛機，看見白雲他便自在鑽入又鑽出，也可以隨意貼近溪流山林，再拉回高空俯視他的別墅還有小鎮，這種徹底自由的感覺，使他不禁發出長長的呼嘯。

  關於本書我大概描述不十分之一的內容，還有很多精彩的事件有張超英的穿針引線，他對各個大人物的觀察體悟更是值得親自細細品味，而最後他年紀大了之後的悠閒退休照片也讓我有點震撼，沒想到如此英俊瀟灑的人也會老去，看來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此書之所以我這麼喜歡甚至改變我的人生觀，就是源自張超英無時無刻都沒有執著，是一個永遠的自由人，不求名不求利，沒有任何羈絆。陳柔縉女士的文筆下，我被張生先生的快意所深深吸引，他總是抱持著做這些事很有趣、很好玩的心態在描述，相比許多人的自傳多少會自吹自擂，或是大力宣揚自己的理論或政治立場。書中許多我認為很深刻的哲理，多是張超英的三言兩語，政治上他也只有簡單表達自己台獨，一生努力為台灣做事而已。

  張超英於2007年逝世，完成此書的陳柔縉女士則在2021年因摩托車意外過世。我想這個時代很少人向陳柔縉那樣，願意以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訪問一位不太出名的人物，本書就像張超英的快意人生一樣，沒有什麼明確企圖。書名取作充滿時代感的宮前町九十番地，配上張超英的酷照片，而我當時也是覺得這本書看起來挺酷的就來看看，就此遇見此生最喜歡的書。張先生開飛機那段對於物理性自由的描述，就像他的一生那樣無拘無束。我還因此跑去潛水，享受能夠三度空間移動的自由與快樂，也多少讓我對選科選醫院甚至人生藍圖有新的想法，也在今年確實體現了。僅以本文永遠懷念兩位可愛的台灣人，讀到這裡的朋友說真的還蠻能讀文字的，此書有新版了有空就帶一本吧，認識台灣以外還會更認識自己的人生。